1981年,美国服饰心理学家玛里琳·霍恩(Marilyn J. Horn)在著作The Second Skin:An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of Clothing(1991年中译版《服饰:人的第二皮肤》)中首次提出“第二皮肤”这个概念,一经提出,这个新词就成为“服装”的第二名称。从字面上看,“第二皮肤”这一概念至少有两层含义:一、强调人的本体性与服装的附属性;二、强调服装的重要性与必要性。简言之,人与服装,在今天的社会中,至少在公共社交领域中,两者相依共生。
虽然“第二皮肤”的概念是由英文翻译而来,而且显然今天它已成为 “服装”的代名词,但我们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细究过此二者之间的联系,即叩问“第二皮肤”真正所指向的、蕴含的内容,以及今天的“服装”在这个意义上,是否还能称之为“第二皮肤”,抑或它已经超越了“第二皮肤”的原初所指。厘清这些问题,或许会对我们今天审视广阔且 蓬勃发展、跨界多元的服装设计领域有所助益。
皮,《说文解字》曰:“剥取兽革者,谓之皮。” 徐锴《说文系传》曰:“生曰皮,理之曰革,柔之曰韦。”《周礼·天官》注:“有毛为皮,去毛为革。”也就是说,皮是最原始的、未经去毛加工的动物表皮外部组织,一旦加工去毛熟制,则称为“革”和“韦”。又《书·禹贡》孔传:“贡四兽之皮,织金罽。”罽,织皮,网也,也指兽毛织品,这亦是兽皮早在战国就用来加工制造织物的明证。又《释名》:“被也。被,覆体也。”可见,皮包裹覆盖全身,它的功能指向包覆,而非裸露。
肤,繁体膚,“虍”是老虎带毛的皮,意为保护,“胃”则指消化器官和所吃的肉,两者结合在一起表示“包裹住胃纳物(肉)的保护层”。又别字为肤,月部从肉,指肉身,“夫”引申为“外表的,外侧的”,两者结合即为“肉身的外表”。
通过简单溯源“皮”与“肤”的本义,几层意思显而易见。首先,皮肤未经加工,是带毛有肌理最原始天然的组织;其次,它裹覆了整个身体;再者,它具有保护功能,因此必有一定厚度和坚韧度;最后,它是外表的显现。《韵会》曰:“皮肤,肌表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当我们今天再次提出“第二皮肤”这个概念,服装是否能达到以上所谓皮肤的标准,就有待质疑。首先,服装一定不是最原始天然的带毛组织,它经过加工织造,是引申意义上的“罽”。今天,由于环保生态的要求,动物的毛皮几乎退出了服装领域,取而代之的是植物纤维,更多的是人造纤维。其次,如今的服装越来越强调身体的裸露而非裹覆,它不仅没有裹覆整个身体,还由于裁剪的设计更加凸显性感的身姿。保护功能则在一些特殊职业需要的服装中凸显。至于生活中的服装,除了作为公共领域与私人空间的屏障,温暖成为保护的重点,坚韧性则不再被强调。因为过去人一生只有几件衣服的日子不复存在,今天,每个人拉开衣柜,都能随随便便找出上百件服装,并且,这些衣服每个月都还在更新。
无疑,今天的服装关注最多的就是外表的显现,这种“外表的显现”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发展,已经不再仅仅是字面意思上的所指,而引申向一种身体的言语,一种身份的表露,一种生活的格调,一种社会的符号,一种文化的隐喻,一种时代的呐喊。于是,喻为“第二皮肤”的服装超越了“皮肤”的词源本义,这个“第二”,不是“第一”的附属和模仿,而是指向“另一种”内涵的延伸。但是否我们就应该将服装从“第二皮肤”的概念樊笼中抽离出来呢?是否就不适宜再以“第二皮肤”的标准去苛刻地看待服装呢?在服装设计越来越引向纤维艺术,越来越远离传统的定位,越来越开始叩问它与自身内部和环境外部的关系,越来越关注它本身所包含的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的今天,反观“第二皮肤”的符号化,是否可以重新从“皮肤”的原初概念中去寻找一些可能性,来反思今天的服装设计呢?
幸运的是,服装设计师马可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非主流,却可能正是今时今日的服装设计真正需要的东西。在她看来,“时装”和“服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今日流行的“时装”已经动摇了真正所谓“服装”的根基和关怀。真正的“服装”,应该包含了对文化传承、道德和生态的责任,分别对应了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责任。
而在今天,最聚集的镁光灯照耀下的,是一些经过精雕细琢的,运用所有可见的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材料,裸露着大部分身体,毫无保护功能甚至谈不上遮蔽的东西,这些所谓的“时装”早已不再是“另一层肉身的外表”,而成为了具有一种独立话语权的特殊物,它们甚至不需要肉身的存在,它们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相反地,肉身对它们来说,甚至成为了某种负担,如若脱离肉身,它们可以是任何形式、任何材料、任何媒介载体,它们可以甩掉“服装设计”的帽子,进入“当代艺术”的领域,今天种种的迹象表明,它们正满怀着这种挣脱肉身枷锁的大无畏精神,向自由存在的“时装艺术”前进。
然而,抛却这些肾上腺素爆棚的臆想,我们不禁要问,脱离了肉身,服装还能称其为“服装”吗?难道服装不是依附着肉身,保持着它“第二皮肤”的属性才存在的吗?难道经过千百年的人类进步,今天它的存在仅仅在于吸引眼球的奢华光鲜的外在造型变换吗?今天的服装设计,难道仅仅在于满足人们各种猎奇窥视的好奇心理与无边欲望吗?服装走到了今天,当它早已超脱了满足人们包覆与保护功能的需求之时,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它,令它可以继续前行?或者,我们可以给自己两个选择,是继续追求那些所谓“时尚的、优雅的、性感的、漂亮的、新奇的时装”,还是重新开始探索那些包藏着自然生命内涵和历史文化积淀的真正与“人”密切相关的服装?
从马可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一种对大地母亲的无限敬畏和对自然生态的永恒关怀,如她所说:“因为一切原材料均合理地取之于自然,故对环境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且有利于人体健康,全部出品(包括整个制作过程)均为无污染,可降解,可回归自然的有机物质。”从马可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种对传统文化的敬重和对手工技艺的信心。她将那些即将消失的技法运用在自己的服装设计中,随着这些技艺保存下来的,不仅仅是技法本身,更是一种即将消失的文化和历史。而这些服装的诞生,也不仅仅是保存了一种非物质遗产,而更是对这一遗产的更新和延续。那些跟随马可进入都市工作的来自偏远山区和少数民族的手工艺人,也利用了这个机会将他们的技艺和文化传递给了更多的人。可以说,服装作为联系内外载体的传统概念,在这里得到了拓展:对于创造者和制作者,服装成为一种延续他们自身文化的语言;对于穿着者和观看者,服装则成为咀嚼不同文化的接收器。通过这些承载了大地重量的服装,通过这些融合了不同民族文化境遇的桥梁,人与人之间得到了沟通和连接。而这种连接,正是今日人类越来越孤独、隔离和冷漠所急需的解药。
在马可的作品中,“包覆”自始至终存在着。从早期有着大面积褶皱的衣裙,到后期简朴如蚕茧的长衫,穿着者都几乎完全被裹覆,仅仅只剩面部,这种对服装的态度,即便不是有意诠释,也无形中暗合了“皮肤”的本义。
马可曾经说过,服装之于她,如同油彩之于画家、石头之于雕塑家一样,拥有作为一种单纯的艺术创作语言的独特表达,让人们不停留于对其表面形态的观赏,而走向内心世界最深处的交流与思考。这种创作的动机即出于“人”,这是“第二皮肤”概念成立的本体,也是马可理念中“好的艺术”所关怀的终极对象。这个“人”包括了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包含了爱并且超越了爱。从这个意义上看,“第二皮肤”亦超越了“皮肤”的本义,字面上看,它所指为肉身,包覆、保护着肉身,是一种外部显现。但事实上,除了外部,它亦可以触及人们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中那些最深刻、最强烈的部分。除了包覆和保护,它亦可包含人类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感和价值。除了肉身,它亦是一种警醒,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究竟是谁。于是,马可的作品没有任何华丽的褶皱或者闪耀的珠鳞,也没有任何材料的惊喜或者裸露的性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的例外,是一种与自然和谐共处、与大地交融共生的可持续方式。即便这一对传统手工艺复兴的努力非常渺小,但其中蕴含着的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致敬却广阔而深切。这些与今日大部分服装设计风格相背离的作品,这一与今时大多数服装设计师截然不同的做法和追求,让马可从服装设计界进入了艺术领域。感谢她的努力,服装成为了一种艺术表达的载体。
“以手传心,以衣载道”,“上手之术,技进乎道”。制作服装的过程,不仅仅是一次传习;制作服装的劳作,不仅仅是一门技艺;服装制成品本身,也不仅仅是一件工艺品或艺术品。这三者结合,体现于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或许在马可看来,就是“大爱无界,世界一家”的梦想。
艾里斯·范·荷本(Iris van Herpen)则是一位与马可截然不同的服装设计师。她用3D打印和激光切割技术这些看似冰冷的科技来制作服装,这些服装充满立体感,层次丰富,褶皱翻腾,又不失流动感和轻盈感。材料、用色以及造型决定了这些服装的面貌及内涵,夸张的造型和特殊的材料令这些附着在肉体上的“第二皮肤”本身具有了“软雕塑”的性质。如果说,马可的服装如罗中立画中老父亲饱经沧桑和阅历的脸一样简朴而深沉,那范·荷本的作品则像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的《玛丽·亨内伯格肖像》中坐在闪烁层状的织物背景中,身着薄织麻布的褶皱长裙,包裹于丰富发饰下,带着傲慢和自信的亨内伯格夫人的笑容,华丽而放松。
不可否认,3D打印技术是未来服装的一个方向,因为它无需剪裁,直接就可生成无缝无角、完全贴合身体曲线的立体服饰,从这个角度来说,“第二皮肤”的称谓显得甚为贴切。
生物材质的使用令范·荷本的服装更加呈现出一种仿生的倾向。加上科技的方式,这些拓展领域中新的产物充满了未来感。我们不能仅仅用“新奇”或“另类”来评判这些作品,它们所指向的是一种生态未来的可能性,是一种将服装与雕塑、戏剧、舞蹈相结合的动态尝试与探索。这些动态的作品,以及她的设计中另一些容易引起视错觉的炫目作品,无疑就身体及其与空间的关系产生了一种新的对话,服装在连接内外的交流中变得变幻莫测、不可捉摸,这或许就是范·荷本眼中“第二皮肤”新的可能性。
与马可的质朴截然不同,在范·荷本的作品中,褶皱和重复是两大主题。褶皱同时拥有多重空间,并且它的内在空间比外在空间具有更大的能力。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将褶皱作为非系统、非线性的灵魂和外在世界间关系的一种隐喻。而在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看来,每一样东西都是被褶皱、展开、再褶皱;人们在褶皱中生存,世界被褶皱成一个个灵魂,反过来又依照时空的秩序在某个区域展开。世界不是由一个个凝聚的体块组成,而是由一个无边的褶皱表面组成。或许正是褶皱所带有的这些哲学内涵,让范·荷本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褶皱和重复。的确,在这些无边的褶皱华丽翻腾、重复的细节炫目晃眼的服装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新的世界,自成体系,它们还在继续变化发展着,可以随时被褶皱、展开、再褶皱、再展开,这种带给观看者冲动的魅力,或许也是作为“第二皮肤”的载体可以建构穿着者与他人之间交流与影响的特殊体验的新探索。
因此,看似毫无交集的马可与范·荷本,东方对西方,质朴对华丽,厚重对轻盈,深沉对戏谑,宁静对变幻,手艺对科技,传统对未来,却在同一点上产生了共鸣,这就是:她们的作品都无法用传统的审美,或者流行的趋势,或者高雅的风格去评判。抽离层层厚织的包裹,剥开密密堆叠的褶皱,在不一样的材料、用色和形态背后,是对服装何去何从、何为何不为同样的思考。一者回望传统,从自然大地、民族传统的根脉中汲取营养;一者放眼未来,从生态科技、跨界交融的可能性中不断尝试。在她们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两种对“第二皮肤”的新的诠释,一方面坚守着“皮肤”的一部分词源本义,另一方面又跳脱了“皮肤”所指的传统桎梏。正是践行这些新的诠释所带有的实验性和探索性,让她们的作品都游离于传统服装设计定义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功能性的纤维艺术形式”。
在多元跨界、新观念实时更新的今日,如何定位一件作品,有时显得无力且苍白。服装,作为一种人类生活中的必需品,其功能性显而易见。但是,作为“第二皮肤”,一方面,它与人的密切关系吸引着我们去探寻它背后所包藏的东西;另一方面,它暗含着一种疏离,一种“第二位”的非唯一性和选择性,这种疏离却令服装有了更广阔和自由的空间去驰骋生发。然而,不论是亲密还是疏离,不论游走于设计还是艺术,我们面前的这些从外形到材质、从内涵到语境都迥然相异的服装,仿佛从两个世界中走来的服装,却命中注定地在此邂逅。我相信,作为人的肉身的外表,作为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之间的连结物,它们的碰撞必将给予我们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