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位于过去的延长线上,这一点想必谁都不会有异议。我们不必翻开记载历史的文献,其实“过去”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存在于我们天天接触到的这些日用品、衣服、食物和建筑中。我手边这件英国制造的化妆品盖子上,印着“创业于1981年”的字样;前几天我造访了一栋上海市民的住宅,那座房子原本是20世纪初建造的西式豪华饭店。今天的午餐我吃了咖喱饭,咖喱原本是用印度传统香辛料烹饪出的一种菜肴,殖民地时期咖喱从印度传到了英国,变成了咖喱配米饭的形式。19世纪后半叶,咖喱饭又传到了日本,被赋予了另一种独特的味道。后来,咖喱饭出现在上海的日本料理店里,根据当地人的口味,厨师又费了一番功夫调整了香辛料的配比和用量。我们的日常生活便是由类似这样的种种过去拼贴而成,文化要素(比如模仿西式风格)不容置疑地置于其中。我刚才把“拼贴”一词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来使用(日语里经常用到这个词,不知道中文里是否也使用?),而复杂的现实世界正像用不同材料做出的拼贴,而用来拼贴这些素材的布料,也是用不同材质的经线和纬线所织成的。更进一步地说,就连这些经线和纬线也是由不同材质的纤维拧在一起组合而成的。近年来,用布、丝、纤维为材料的纤维艺术,已经不再局限于使用某种工艺,或达到某种立体造型的效果,纤维艺术已经能够达到展现我们所处社会的样貌这样一个高度,而纤维材料本身的复杂构成,也许更加适合表现现代社会的这种超混合性。
齐格蒙特·鲍曼曾经提到1,现代技术(比如LCC技术或者互联网)为人们节省了时间,拉近了距离,人与人的差距不仅体现在收入方面,还延伸到了场所之间的移动能力(population mobility)等方面,这就形成了无关于国家的人的分层。同时,经济与社会状况的复杂性也超越了国家范畴,变得很难掌控。很显然,全球化不再意味着一个单一市场的出现,也不意味着西方自由派民主主义的胜利。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是在过去殖民时期所形成的地域分布下,金融、信息与人汇成洪流,与此同时历史与地理语境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些元素互相纠缠,难解难分。
N.S.哈沙(N.S.Harsha)的系列作品《各国旗帜》(从2007年以来,艺术作品不断改变形式且持续发表)中,对这种状况也给予了精彩的描绘。当下的世界已经超越了用一个民族、一种语言或一种宗教来划分出的国界,全世界的人们因各种各样的关联性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种关联性有时会造成严重的纠纷与隔阂,但将一个国家本身(即我们的生活)连接起来,或将我们与邻国连接起来的,不是別的,正是我们自己的双手。正如一面面国旗本来就是国家的象征,但每一面国旗都与缝纫机密不可分。
关于国家概念、民族认同、地域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等当下的话题,艺术家阿卜杜拉耶·孔内特(Abdoulaye Konaté)用西非传统的染色技术来表现。这种技术能让人感受到艺术品中蕴含的漫长时光与人们的体验,同时艺术家用抽象的色彩与构图使人们产生共鸣,并能接纳这种文化的差异。此外,马克· 纽波特(Mark Newport)以美国漫画中登场的超级英雄为题材进行创作。艺术家提到:超级英雄们在霸凌者、杀人狂、恐怖分子、恋童癖、宗教狂热者的威胁下保护着家人们,而这些编织材料制作的超级英雄,在象征着强大父性力量的同时,也蕴藏着母性中保护弱者柔软的一面。英雄形象是共通的,针织技法却是本土的。这两者的共存不正体现了把我们裹挟其中的现代性吗?
徐道获(Do Ho Suh)希望将给予他滋养的环境(对艺术家来说是韩国的传统文化)带到世界各地。于是,他用韩国传统的夏布——一种透明的布,在韩国制作了一系列真实建造物的作品。这种建造物处于人的身体与外界之间,是这二者之间的一种调解,也可以解读为人的另一种衣服。活跃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采用的这种表现方式,对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来说,足以激发强烈的共鸣。
象征消费主义社会的种种日用品、警察、失去双腿的退役军人、裸体女性、让人感到不适的身体部位……欧尼拉·里道内(Ornella Ridone)的作品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内心并不安稳的日常状态。面对这种消费主义社会所倡导的批量化生产和快速消费,艺术家用手工刺绣和织物,用限量生产以及十分耗费时间的技法来表达自己的反抗。
约翰·劳斯坦(John Raustein)的纤维装置,提取了现代生活的细节,通过控制单色视觉要素等手法,将这种过剩的、巨大的、无限膨胀的消费主义物质观如怪兽一般展现在我们面前。这种将材料与精神性直观地结合在一起的装置,其强烈的现代感令人印象深刻。此外,伍伟的雕塑作品也采用了这种利用视觉要素唤起触觉的方法。如《白虎》就是用重重堆叠的纸张,创造出像动物毛皮和肌肤的质感。作品主题是中国古代文献中所记载的动物形象,艺术家将传说中的动物用真实材料的触感,在人们心中构建出了不可思议的图像。
弗兰兹·艾哈德·瓦瑟(Franz Erhard Walther)将他的作品称为“使用对象”。这些用布料做成的各种装置作品都有一个开口,并附有拉链和带子,就像某种能穿在身上的衣服。颇为大胆的是,这一装置还可以由几个人一起“穿上”——作品可以根据装置里人们身材的大小来调整,从而使整个形态发生变化。艺术家把这一装置折叠起来的静置状态也当成作品的一部分,认为是作品静态与动态的一种对话。在现代消费主义社会中,“物”的意义被人们极端忽视,而艺术家通过表现物品的使用方法与存在方式唤起人们的关注。
近年来,全球变暖、森林破坏等现象日益显著,环境保护问题也超越了国界,被公认为是一个需要全球共同致力解决的问题。科学家们将混凝土、塑料等在自然中难以分解的材料所形成的地层年代,命名为人类纪(Anthlopocene),与之前地球所经历的时代区别开来。纯粹无人工合成材料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如果人类不能正视这一事实,就无法正确地预测未来。科学史学家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对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人类纪提出了反对意见,并提倡克苏鲁纪(Chthulucene)这一说法2。克苏鲁纪强调从人类之外其它生物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的环境,它所暗示的并不是人类的未来,而是经过漫长的时间,也许人类不复存在之后,地球上所有事物的未来。不但包括生物,就连无机物、有机物也囊括其中,这是一种将一切混杂在一起的世界观。
在欣赏西蒙·凯勒利(Simon Callery)的作品时,我们就像看到了哈拉维的思想一般,神游在漫长时间的流逝之中。他将沾染了颜料的布或是洗涤,或是缝纫,甚至拿到户外在路面上摩擦。他还开展了一个新项目,与考古学家合作,在铁器时代的遗迹发掘现场用布料摩擦。艺术家在作品上镌刻着纪录与体验,这些信息集中展现在布料上面,而布料就像音乐旋律一般将信息传达出来。另外,埃克特· 加西亚(ektor garcia)的装置,运用了纺织、钩针编织、花边、针织、三股编织、刺绣、绗缝布等材料,并运用了墨西哥民族艺术的传统工艺技法。他的作品中有一些让人联想到中世纪刑具的造型,同时,性少数群体文化(queer文化,也作“酷儿文化”)、原住民文化与殖民者文化混杂形成的美洲文化也不可避免地纳入其中,从而展现出地理上的距离与漫长的时间流逝。当这种极度的混杂作为一种美展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便能强烈地感受到哈拉维所提到的那个混杂的世界。
在这样的纤维艺术中,艺术家的时间、体验与情感,就蕴含在那些缝在一起的材料与材料之间,织成材料的丝线与丝线之间,以及拧成丝线的纤维与纤维之间。所以,请不要错过这个间隙中蕴含着的丰饶世界。
1.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人类的后果》,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8:1-5。
2.唐娜·哈拉维,《人类纪、资本纪、种植纪、克苏鲁纪:制造亲缘》,《环境人文》,20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