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RATING
CONCEPT
“缓存在/Being Theoria”策展论述
—— 策展人 刘畑

 

第四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拟定于2022年10月18日在浙江美术馆开幕。本届展览的主题为“缓存在/Being Theoria”。

 

这一主题是多重意念的联系与编织,于此命名中,策展团队寄托了获自“纤维”的感知与方法,并将其转化为对于“艺术”的重新定义与理解:

作为一种独特的行为与想象的产物,“艺术”的发生与存在方式,或许在本质上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稳定而坚硬的物质性存在(其典型如“产品”或“商品”)——它是一种“缓存在”。

 

它介于“在”与“非在”之间,若存若亡,正如“灵感”(inspiration)之为“气息”,一种幽茫的不确定性,常常伴随着创作的萌生:一些尚处“无用”、“无名”乃至“无意义”状态的事物,以“艺术”的名义,获得了“存在”的机会,以某种可能相当微弱的形式,暂时存在于一个“缓存”式的、似有若无的空间之中。

 

这个空间,恰如衣服(织物)与身体之间所形成的,对生存所需热量之保存至关重要的夹层空间;抑或在当下的经验中,在一个以3秒的照面定义“密接”的时代,口罩与面孔之间围合的临时空间:它隐匿、不稳定,却亲密、养护,构成了对生存而言至关重要的切身环境(milieu)。

 

来自计算机(它的前身是提花织机)工程的术语也在提示我们:“缓存”(cache),意味着所储存的内容将在断电之后消失,这正如人类切身的记忆或上手的技能,会随着肉身的逝去而消亡——不过,它虽名为“缓”,却拥有最快的读写速度。目击道存,临时而即时,电光火石,高频而快速。由是观之,所谓“作品”,不过是在消亡之前,侥幸获得了形式(form)结晶的遗珠;而展览与策展,正是对于这一临时时空的营造和模拟。

 

这让人回忆起杜尚发明的“inframince”(次薄)概念,他将其定义为一个同一性(identity)消解、自我与它者过渡的空间,也即:创造发生的空间。在一个似“茧”式的“缓存/次薄”空间中,双重的“蜕变”正在发生:“非在”正在努力地成为“在”(作品),“自我”(作者)由此转向“非我”——在柏拉图的《会饮》篇(Symposium)中,苏格拉底等人演示了爱欲(Eros)的核心命题:通过爱欲的吸引、引导,达成自我向非我的转变,因而超越了同一的“存在”(being):我如何成为我所不是之人?——“艺术”是促成这物我双重转化的爱欲。

 

对于这一转化性的空间——而非对于最终产物的直接欲求,则是另一种古老的纤维式的生存与劳作的方法,来自历史上最为经典的纤维-艺术形象之一,《奥德赛》中等待奥德修斯归来的佩涅洛佩(Πηνελόπεια/Penelόpeia):她的名字是纺织(πήνη/péne),而她的真正技术,是通过在夜间拆解自己白天织就的寿衣,去延缓时间的终结。这种漫长的迂回与“缓-存”的方式,是思想、情感、劳动、生活、命运的统一。置于当下的语境:佩涅洛佩所抽解与超克的对象,不啻是这个加速而倦怠的时代,纠缠、困扰着所有人的所谓“死线”(deadline)。

 

展览的英文标题,则是又一次的引用(连接)和演绎(“绎”的本义是“抽丝”)。它不是对中文标题的字面翻译,而是观念性的“互文”(intertextuality):相应于“缓存”之为空间、“缓存在”之为状态所叠加的对艺术元问题的思考,“Being Theoria”同时陈述着对于“人类”(human beings)生存和“艺术”之存有的双重期待。

 

Theoria来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对于人的“三种活动”(energeia)所进行的区分:poiesis(创制)、praxis(实践)、theoria(沉思/静观/理论)。其中,theoria是最接近神(theos)的人类活动,它以自身为对象,因而自为、自足,被理解为最完满与最高的生活——这一原型性的设想,在今天看来,美妙地如同神话,但是假设它真能实现,也将因其圆满——也即并不存在任何对它者的爱欲,从而令试图创作出一件从未存在之物的艺术没有容身之地。

 

所以,我们在此对其所进行的调用,并非是要重提这一观念的神话,而是注重激发它针对当下艺术的现实意义:当“创制”与“实践”都已成为“艺术”的题中之义——艺术从原先仅属于poiesis即“诗-制作”所对应的技艺/techne,到今天所谓的参与性、介入性的社会实践/praxis式的艺术早已蔚然大观之时,我们希望借由对theoria的展开,观照并统摄poiesis与praxis之间的分裂乃至对立。theoria先于教条化、固化质感的“理论”(theory),处在尚未定型(成形)的“缓存”地带,而不可实现的神话性完满,也带来了一种超越性的维度,也即视觉作品中“不可见”的部分——往往,正是这些不可见的部分,决定性地支撑甚至定义了作品本身。

 

在此,“缓存在”与“Being Theoria”试图交织性地提出一种对于“艺术”的认知,乃至一个新的定义。而基于“纤维”所提供的独特感知,对这些元问题、元概念进行回返与思考,经由“纤维”抵达“艺术”,是此次“纤维艺术”三年展的策展工作的深层意图。

 

众所周知,自古至今,纤维与纤维艺术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文化线索:

 

作为自然界与生命的普遍构造,作为人类文明史上的标志性的发明,作为今天所有人时刻穿着于身的日用必需品,作为历史上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与催化剂:丝绸之路与世界贸易,工业革命与工人运动(1844年,海涅写下了《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之歌》),殖民史与反殖民史(其典型形象为纺纱的甘地),从提花机、穿孔卡直至计算机的技术变革……

 

然而,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它们对于我们今天的启示是什么?同时,还存在着一个值得反复令人惊叹的事实:在不同地域的文明中,“文”(纹理)与“文字/文化/文明”、text(源自拉丁文的“织物”textus)与texture/textile,有着不约而同的关联。

 

借助文字(text)尤其是汉字中蕴藏的“宇宙技术”,我们拥有了回返源初世界理解的阿里阿德涅之线索。通过中国汉代许慎的经学著作《说文解字》(它无疑是先于“字典”的一种theoria),我们开始追索一个跨越千年,至今依然渗透于每日生活和语言细节中的观念宇宙(cosmos):

《说文解字》第十三卷糸部 清四库全书荟要本

 

这其中,有对于世界中之“关系”的理解原型:线索、经纬、网络、组织、系统……

有在劳动(织染)中凝固,进而成为“通名”的色彩:红、绿、紫、绛、绯、缥、缁、素、绘、绚……

有思想与情感的形态学:(思)维、(情)绪、缅(怀)、缘(分)、(演)绎……

有关于操持与制/造(poiesis)的基本动作:编、织、纺、纳、缝、绣、系、缉、缚、累、缄、给、缮……

有秩序与变乱:综、统、纪、级、缩、紊,约束、总(總)结……

有速度与微妙:纾、缓、纤、细……

有关于进程的标识:继、续、结、绝、终……

以及,对于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的把握:纠结、缠绵、缭绕、缱绻、绸缪、绰约、缥缈、纷繁……

 

这个千丝万缕、漫衍至今的宇宙体系,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物性背后的悟性,从具体的材料和劳作中,升腾而起的“形而上”思想——通过将一个个“名称”升华为“通名”,它达成了一种具体的普遍性,并进而连接、组织成一种系统化的世界观。

 

这成为了本届纤维艺术三年展最为核心的关切:朝向作为人类远古发明,构成了人类思想之原型(archetype)与普遍隐喻(metaphor)的“纤维”。

 

这也使得此次的策展首先成为了一次编织式的行动,一个“向纤维学习”的过程,一种梭式的往复穿越:既从“纤维”中获取感知与意象,又期待生成不落名相的、超越具体材料与物质形态的广义认知与方法。从而,反身性地,将其既作为主题,又作为方法——这种“纤维”式的工作方法,将渗透于策展的过程之中,策展组首先成为“编织者”,进一步邀请、牵引艺术家、研究员、设计师的加入,形成共同思想、感知与行动的临时组织,并贯穿、落实至最终的展厅现场之中。

 

在这一工作过程中,逐渐编织生成了展览的结构,它不设分断、切割的“板块”,而呈现为若干条“线索”:文(文字/文明),绪(情绪/思绪),线(轨迹/线条),织(劳作/身体),网(网罟/互联),结(记事/神话),综(纷纭/繁复)……这些线索彼此交缠“纽结”于空间之中,呈现为若干个供人停留、沉思的“缓存空间”,以此钩沉与捕捉“广义的纤维”中所包含的对于艺术与创造的广义理解。

 

作为一个以“纤维”为主题的展览,我们希望修改展览中的“量词”:不仅仅呈现出单“件”的作品(显见的高光点),同时呈现出彼此之间的“联系”(不可见的连线)——如同星辰与星座的差异。从而,具身化一种思维与情绪的“组织”状态。最终,通过若干层“网”的重叠,或若干幅速写式的“线描”稿之勾勒,逼近一张“千丝万缕的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