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缂毛缂丝

从缂毛到缂丝

      无论是缂丝还是缂毛,它的基本特点是 :在垂直交织的经纬两组纱线中,经线总是平行和连续的,成为织物的基础,而纬线则有多种色彩,通常与经线在局部交织成平纹,形成图案,这就是所谓的“通经断纬”或是“通经回纬”技术。凡在织物主体采用这种技法的织物,都可以看成是缂织物。当然,我们可以根据材料的不同再分成缂丝或是缂毛,甚至由此类推到缂棉或是缂麻。缂丝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于唐宋之间,其名称可以在中国的史籍上找到,最为有名的就是宋代庄绰的《鸡肋篇》:“定州织刻丝,不用大机,以熟色丝经于木棦上,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纬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连。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名刻丝。”这里的刻丝,有时写成克丝或尅丝,指的就是缂丝。它的英文名称也有不少,但多数直接用缂丝的译音,如 kosso或 kesi 之类,这是因为缂丝在国际纺织品种类中,确实是别树一帜,无论如何翻译,有时还是不如直接用音标注。

      相比之下,缂毛的名称多少显得有些杜撰。因为有了缂丝之名,所以后来人们就把同一技术但不同材质的织物称为缂毛。但缂毛的名称,在英文中称为 tapestry,据说源自法文的 tapisserie,更早的源头则是拉丁文中的 tapes。中文其实也有对应,就是拓壁,或写作毾壁。《册府元龟》卷九七一 :“开元六年四月,米国王遣史献拓壁舞筵及鍮。”这里的拓壁,应该就是缂毛 。

一、丝路上的缂毛

      缂毛的历史基本就与羊毛纺织的历史相仿。因为羊毛的加工方法与丝不同,大量采用缂织、制毯、刺绣、擀毡等多种简洁、直接并粗犷的方法进行装饰。迄今为止,我们依然缺少准确的资料来统计最早的缂毛开始于何时何地,特别是对史前的缂毛织物所知甚少。不过,丝绸之路上的毛纺织物却告诉我们,至迟到四千年前的青铜时代早期,缂毛已经出现在欧亚大陆上。

      位于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东侧、孔雀河流域内的小河墓地,年代约在公元前 21 至16 世纪,是一处毛织物和皮制品保存得极为完好的墓地。在这里,出土了或许是世界上最早的缂毛织物,主要用作斗篷和腰衣。其中斗篷(M11 :9)的尺幅很大,宽达 130 厘米,长约 225 厘米。2 缂织只是一种较为随意的装饰,没有很强的图案效果 (图1: 横条纹缂丝,公元前 1600 年,新疆小河墓地出土)。但在其缂毛腰衣上,则可以看到明显的锯齿形,是一种经典的几何纹。

      缂毛织物在青铜时代晚期到铁器时代晚期得到迅速的发展,在东到中国新疆地区,西到俄罗斯甚至乌克兰的大草原上,缂毛织物被大量发现。这一类的墓地包括 :新疆吐鲁番洋海墓地,约属于公元前 13 至 8 世纪左右的青铜晚期 ;新疆且末扎滚鲁
克墓地二期,大约属于公元前 8 至 1 世纪之间的铁器时代早期。

      另一方面,在阿尔泰山的北侧,俄罗斯图瓦共和国著名的阿尔赞一号大墓,大约属于公元前 8 世纪,以及巴泽雷克墓地,大约属于公元前 5 世纪。所有这些墓地,均出土了以几何纹为主、动物纹样为辅的缂毛图案,而且各墓之间均有着极为明显的关联性,说明早期的缂毛技术与艺术,曾在阿尔泰南北得到过充分的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在汉晋时期的新疆,仍然得到了延续。

      亚历山大东征之后,欧亚大陆上的文化交流进一步得到充分发展,在汉晋之际的丝路沿途,则出现了大量希腊化艺术的缂毛织物。这些织物的发现,一部分集中在地中海沿岸,如帕尔米拉、杜拉欧罗巴斯,另一部分则集中在新疆境内,特别是楼兰、尼雅、山普拉等汉晋时期墓地,年代在公元前 1 世纪到公元 3 世纪前后。其中最为典型的一是以晕间为特点的条状缂毛装饰带,二是以希腊艺术为题材的人物和相关景象,后者最为典型的例子是山普拉出土的缂毛武士与马人(图 2: 武士马人纹缂毛,汉晋,新疆山普拉墓地出土)。

      埃及应该也是最早的缂织技术起源地之一,但其早期缂织成就与其大量科普特缂毛相比,则显得微不足道。科普特织物中的缂毛的种类和数量,特别是图案的变化等,为其他地区的缂毛所不及。然而,科普特织物的流行时期已在公元 4 至 6 世纪前后,5在这一时期中,由于中国提花技术的迅速发展以及向西方的传播,缂织物已不再是丝绸之路沿途最为看好的产品了。

二、缂丝的出现

     缂丝的出现无疑受到了缂毛的强烈影响,但究其出现的具体时间,我们只能粗略地定在初唐到盛唐之间,即公元 7 世纪。目前所知较早的缂丝实物,亦均集中在唐代这一时期。

     唐代出土缂丝之中年代最为明确的缂丝实物,出自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共有三件,最早的是垂拱元年(685 年)张雄夫妇墓(TAM206)中出土的绿地几何纹缂丝带(图 3 :小花纹缂丝带,唐,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其次是唐开元三年(715 年)张公夫人 [ 麹 ] 娘墓(TAM188)中出土的橘黄色几何纹缂丝带。这两件缂丝的特点是纬向很窄,但因有明确的纪年物同出,价值特别高。第三件是TAM228 号墓出土的更大的宝花纹缂丝针衣,但年代较晚,伴出有唐天宝三载(744 年)文书。而都兰所出缂丝更大,与后世缂丝的区别也十分明显,它的丝线都加有强捻,不仅根据换彩需要而缂断,而且在同一色区内亦有缂断,纯粹是为了表现某种雕镂之状的效果,图案表现为十字形小花。显然,这件缂丝与西北地区的缂毛技术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其作者亦可能是当地居民。

      斯坦因和伯希和都曾在敦煌藏经洞中找到过缂丝实物,但其年代应该略晚于吐鲁番和都兰出土者。敦煌缂丝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窄一宽。窄带形式与吐鲁番出土者十分相似,纬向也很窄,宽带则与都兰出土者相似,但它的图案却较为复杂,其中可以看到有团花和立鸟,已是典型的陵阳公样风格,其年代可以追溯到盛唐时期。更为重要的是,敦煌缂丝上已用金线作为纬线,而且这种金线采用片金,纸作背衬。一般人们把纸质的片金当作是中国内地产品的特色,而缂丝上的陵阳公样也是唐初皇家设计师窦师纶的风格,所以,这一缂丝有可能是我们所知最早的内地生产的缂丝实物。

      更向东走,缂丝实物在日本正仓院也有收藏,总体也是窄条状。由于正仓院的实物多为圣武天皇在756年去世之后由光明皇后捐赠给东大寺,正仓院是当时东大寺储存天皇遗物的场所之一,其年代基本都在8世纪中叶之前。这些缂丝的保存并不很多,基本均呈条带状,图案则是小花纹和卷草花纹。所以,正仓院所收的缂丝也很有可能是唐代早期在中国生产并传到日本的。

      此外,中国丝绸博物馆也收藏有一件花鸟纹的缂丝实物,由于这是一件经过裁剪的小饰品,其缂丝的原来门幅已无从确定,但肯定不是窄条形的实物。其纹样是一种宝花与立鸟的结合,边饰是唐代中期十分典型的中亚纬锦,因此其年代很可能是在唐代中期。这也是一件极为珍贵的早期缂丝实物(图 4 :团花立鸟纹缂丝,唐,中国丝绸博物馆藏)。

      从这些实物来看,缂丝在唐代诞生,初现时织品较少,主要的生产区域应在中国西北地区,但经有唐一代已有了很快的发展,缂丝的技法与艺术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为辽宋时期缂丝的滥觞,并为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缂丝的传播

      缂丝大约在 10 世纪前后得到更广的传播和极大的应用。首先是在中国北方,然后向着中国南方。

      新疆地区应该是缂丝的发源地,所以缂丝技术首先在中国北方传播。洪皓《松漠纪闻》中就有回鹘人“用五色线织成袍,名曰克丝,甚华丽”的记载,结合唐代缂丝大多出自新疆及西北地区的情况来看,缂丝在回鹘地区首先出现并由此传播的说法基本可信。

      契丹大约是缂丝技术的最大受益者,辽代出土的丝绸文物中,缂丝占到很大的比例。这些缂丝主要用于服饰和家装,凡是需要织制特殊形状的服饰,有不少都采用缂丝的方法。如缂丝帽子和靴子,这些都是三维立体的服饰,特别难以设计与制作,而用了缂丝,就能很好地做成,并不浪费材料。当然,平面的缂丝在辽代也大量存在,如荷包、腰带,最大的平面缂丝应该是被褥。在辽宁法库叶茂台出土的龙纹缂丝被面中,有着巨大的海水、海童、海珍和生动的龙纹。

      缂丝的另一个受益者是西夏。其主体党项是一支深受佛教影响的部落,因崇尚佛教,使其制作大量的佛教作品,虽然其中大量的是佛画,但也有极为精美的大幅缂丝唐卡。现藏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黑水城遗址出土的缂丝绿度母唐卡,无论是其观音、童子还是其他的花卉和山石,均制作精良,匪夷所思。11 类似的缂丝方法还直接影响到蒙元甚至是明代早期的缂丝制作。

      在北方缂丝大盛的时候,偏安一隅的赵宋王朝也开始流行缂丝。在民间,是大量的缂丝彩织衣服。与辽接壤的定州织缂丝,已是全国有名,陆游《老学庵笔记》:“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球、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这时的一年之花卉,也很有可能是用缂丝来进行织制的,因为庄绰在《鸡肋篇》谈到 :“如妇人一衣,终岁可就。虽作百花,使不相类亦可。”这类缂丝衣服的面料,在蒙元时期有大量的保存。

      由于宋代绘画迅速发展的影响,缂丝到中原之后,特别是在宫廷里,也渐渐走上精细的路子。这里一方面是缂丝被用作书画装裱材料,如周密《齐东野语》载绍兴御府所藏书画中就用克丝作楼台、克丝作百花攒龙等纹样,现存大量传世装裱用宋代缂丝如缂丝紫汤荷花、缂丝紫鸾鹊等多是以这种形式保存下来的,这也是缂丝向欣赏性艺术品发展的过程。与其同时,缂丝随从宋朝皇家的喜好也织起了书画作品。传世的缂丝中有朱克柔、沈子蕃、崔白一路的缂丝书画,大多以大内书画为蓝本,传世名作有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的《缂丝牡丹》以及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缂丝花鸟》等册页,制作工艺极为精美。

      而更为精美的可能要数缂丝。在元代的宫廷中,就有织御容一说,大的织御容,可以成为后世瞻仰的大作,供奉于庙堂,但小一些的御容,被织在唐卡作品之中。如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之元代文宗时期的缂丝曼陀罗,其两个角上就缂织了四个人物
形象,正是元文宗、元明宗的帝后御容,这些御容尺寸虽然较小,但依然可以看到人物准确的造型,是中国缂丝织造技术最高超的实例。

四、缂丝的创新

      由于明清时期的提花丝织工艺更盛,缂丝作品在服饰方面的应用有所萎缩,但在艺术方面却得到了更大的创新。缂丝在明清服饰中的应用虽然还可以有部分帝王服饰采用通体缂丝,如明代定陵出土的缂丝衮服、清代皇帝所用的缂丝吉服袍等,但在明清民间服饰中,缂丝的使用即明显不如宋元,很少再有通体使用缂丝的服饰,特别是满地使用缂丝的服饰。缂丝在民间较多地被用于补子或是云肩之类的局部装饰中。

      另一方面,明清缂丝也越来越显示其文人化或是艺术化的风格,这体现在大量缂丝绘画作品的出现。在这类缂丝中,一类属于民俗画式的缂丝。大约是从清初起,缂丝百子图、缂丝凤穿牡丹、缂丝八仙祝寿大量出现,用色鲜明大胆,缂织技法虽较粗犷,但其尺幅可作中堂,因此为民间所器重。不过,这一类缂丝到清代晚期越来越商品化,做得越来越粗,甚至越来越多地采用添笔的方式来增强画面的色彩感。

      当然,宫廷缂丝依然保持着它的矜持。从大量故宫传世的书画缂丝作品来看,其制作依然十分精良,特别是它与书画的吻合性显得特别周到。如故宫中所保存的缂丝屏风、缂丝挂屏等,每一件的设计都独具匠心,山水、花鸟、题字、落款,精心布局,精心设计。

      宫廷缂丝在清代的进一步发展,或许也受到了西方缂毛的影响。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宫廷或教堂中开始大量出现人物故事题材的缂毛壁挂,这种壁挂以法国、比利时等地为中心,向欧洲各地传播,最有意思的是这类壁挂也随着传教士于 18 世纪前后来到中国。英国牛津大学 Ashmoleum 博物馆中收藏有一件缂毛壁挂,其题材被称为《动物之战》(the Battle of the Animals, WA1901.1),其设计来自一幅巴西的自然景物画,画中的动物大多是南美的动物。据说,设计者将这件自然景物画于 1670 年呈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然后由织工在 1687 年至 1725 年之间织成,其中这一件很可能织于 1723 年,并于 1769 年卖给乾隆皇帝,据说挂毯上有乾隆皇帝 1771 年的登录标签。

      也许是受了欧洲缂毛壁挂的影响,清代中期,宫廷中出现了一种称为缂丝毛的织物。 它的产生深受西方风格的影响,与传统缂丝产品相比在原料使用和制作工艺等方面都有很大不同。首先,缂丝织物原料均为蚕丝,缂丝毛则由丝毛等多种原料织成 ;其次是织制缂丝毛织物时,将图样横放于经面下,缂织出的花纹也是横向的花纹,下机后竖过来看才是竖向的花纹。此外,缂丝毛织物在风格和表现手法上明显受到欧洲挂毯的影响,有着强烈的油画效果。 (图 5 :缂丝九安同居,清,故宫博物院藏)从缂毛到缂丝,又将缂丝与缂毛相结合,中国缂织技术与艺术的发展走过了一条吸收、

      弘扬、传承、创新的路子。今天,缂丝技艺已作为中国蚕桑丝织技艺的一部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9年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进行缂丝生产的大师及机构也在进行着传统艺术的传承,并与新的纤维艺术相结合进行创新。这次由中国丝绸博物馆承办的“经纬四方—中国古代缂丝展”,是对中国缂织技术发展历史的一次全面梳理,无论是对于回顾历史或是创新未来,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