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间的艺术:浙江美术馆斯舜威馆长谈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 | 纤对话·维平台 FAT·Interview

现任浙江美术馆长 斯舜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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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年10月13日

地点:浙江美术馆

参与者:刘潇、闫飞、李慧敏、江迎煊

文字整理:李慧敏、江迎煊

      FAT:斯舜威馆长(以下简称斯馆)您好,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近三周以来,启动了一个收集活动,邀请了各行各业的人,无论是艺术家,医生或教师,老年人或小朋友,让他们来讲一讲他们认为“什么是纤维艺术,什么是编织”。这期间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互动。
我们该怎么理解“纤维艺术”以及“纤维艺术三年展”呢?因为这对于做展览的人、观众、学者,它的呈现都是立体的。很希望您从美术馆馆长的角度,艺术评论的角度,跟我们聊一聊。

      浙江美术馆长:“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是一座联接东西、联接古今的桥梁,它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牌,具有自身独特的品格。其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一座古典与当代的桥梁,是实现东西方艺术对接的纽带。为什么要这样说?最近,我正在阅读有关明代历史的著作,我感到很震惊,我们现在谈“全球村”“西学东渐”“世界接轨”……这些实际上在明代的时候就都已经萌芽了、开始了。当世界进入地理大发现、大航海时代,因为哥伦布开辟了欧洲到印度、中国的新航线,大批的中国丝绸、棉布、瓷器、茶叶等物品,源源不断销往西方,而西方传教士不但带来了基督教教义,更带来了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这其实就已经开始了一个“地球村”的概念。

我为什么要提这样一段历史?我觉得当时的形势值得我们深思,尽管当时中国实行海禁政策,但其实已经被动地卷入了全球化贸易的浪潮。16世纪的时候,全世界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白银都流入了中国,因为贸易顺差,我们好像不需要什么东西进来,西方只能用白银来支付。这些出口的货物里面很大部分是丝绸,是棉布。也就是说,当时尽管没有“纤维”或者说没有“纤维艺术”的概念,但实际上,中国的纤维艺术已经引领了全球风骚。那些货品现在就是珍贵的艺术品。最近我们在提“特色小镇”,实际上明代的时候,就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各种小镇。这些特色小镇是什么呢?都是纤维特色小镇,都是纺织、丝绸等等。这令我们不得不深思,实际上当年的丝绸就是纤维艺术,当时的丝绸引领了一个时代的风尚。那为什么时间过去了三四百年,我们现在提起这些往事,却好像是新鲜事物一样?好像全球化浪潮现在才开始似的?是因为我们相隔太远,封闭太久,三四百年基本上是一个空白。明代实行的是海禁政策,清代是闭关锁国,这明清两代的故步自封直接导致了中国与世界的割裂。我觉得“纤维艺术三年展”应该放到这个大背景下去考虑,放到全球化的眼光下来分析,与全球的经济、政治、文化、艺术结合起来进行考量,才能掂出它沉甸甸的分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是一个载体,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艺术,它是综合性的。也就是说,提到纤维艺术展,我们不由自主地会去重温旧梦,重温丝绸辉煌的旧梦。更何况,这些年来,丝绸行业走向低谷,二三十年时间,从一个出口主导产品急剧地滑坡,称为明日黄花。据我所了解的原因,新中国成立以来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工业产品,一个低端化的产业,而没有把它上升为一门艺术。我们的丝绸出口之后,人家做了后道整理加工,价格就会翻几倍,因为到了别人手里,丝绸做成了品牌,做成了艺术。这就导致了它在出口受阻后一下子就发展不起来。当代中国发展到了这一步,很多东西都处在一个重建的过程,经济架构要重建,文化艺术要重建。丝绸既是一门产业,也是一门艺术,它也在寻求一个重构的机会。放到历史长河中来考量,“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

同时,“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也承担了一种使命:要重振我们的丝绸艺术,重振我们的丝绸产业。回到我开头讲的,它是联接东西、联接古今的桥梁和纽带。为什么说它联接古今呢,因为它既是古典的,又是当代的;它既可以是古代文物,又可以作为当代艺术。展览的乐趣和难度也就在这里,这两段可以无限延伸,做得越古典可能就是越当代,这是它的挑战性。再还有东西方的变化,丝绸是我们老祖宗的拳头产品,但现在最高端的丝绸艺术并不在中国,而在西方,这值得我们深思。像陶瓷也一样,还有传统的文房四宝,我们不得不承认有的东西还是国外做得好。回到纤维艺术上,我们既要有产业意识,又不仅仅是一种产业,而是一门艺术,却又不同于一般的传统艺术,是综合艺术。

浙江美术馆来参与举办国际纤维艺术展,有一点我非常明白,我们不能用传统的艺术概念来做展览,而要打开眼光,开阔胸襟,要有包容的情怀。对于引进国外纤维艺术,有的东西我们可能还看不懂,看不明白它是什么,但要相信它必定有它的理念在里面。通过这个展览,不仅仅引进一种艺术样式,更重要的是一种艺术观念。中国现在最缺的是观念,因为它长期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在思想上被束缚了太久。在观念上,我们同西方相比是封闭的,我们因循守旧,他们天马行空。那么,通过纤维艺术展引进的是我们无法想到的观念来冲击我们的思维。另外还有纤维艺术与我们传统艺术的关系问题。中国传统的书画家相对来说动手能力比较弱,因为他们是文人,他们都在书斋里面,只要磨磨墨,写写字,画画画就行了,实际动手能力不是很强。从现在很多展览来看,包括中国美院的毕业展,艺术家的动手能力有了强化。这个动手能力在现在这个社会非常重要,你有艺术的眼光,有艺术的观念,你再自己做作品,这对全社会审美的改变,观念的改变,包括对某一种行业的启发,都有比较大的意义。纤维艺术毫无疑问是一种动手的艺术,无论是艺术家亲自动手也好,还是组织一帮人动手也好,只有动手才能把观念转换为形态,不能只动动嘴,或用笔写写画画,它要具体呈现出来,这才是新的艺术形态。

在第二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中,应当进一步提高公众的关注度,增强社会的了解度和接受度。很多人对纤维艺术还是比较陌生,或者说一提到编织就觉得是身边的小事。编织艺术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艺术所呈现的是日常生活的一些东西,但它肯定赋予了与日常用品不同的观念,这是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也就是说,要让把它看得高不可攀、高深莫测的人,让他觉得这其实就是我们身边的艺术;要让把它看得就是日常用品的人,让他明白其实有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在里面。这就需要通过宣传、引导和推广。就浙江美术馆而言,在这个展览上投入大,展期长,耗费的时间精力多。我们要与中国美院为主的策划团队一起努力,把这个品牌展览做好做强。再加上明年举办展览的时机非常特殊,要充分调动发挥我们的优势,做好配套的公共教育活动。首届展览的公共教育就做得比较好,明年会在上一届的基础上,推出更多的公共教育项目,特别是要把活动延伸到杭州以外的地方去。因为展览有固定的展期和地点,真正进入到美术馆来看纤维艺术展的观众是一个“常数”。我们要做的是吸引杭州以外的更多的观众来参观,或者说即使不来参观,也要让他们知道这个展览的重要意义和无穷魅力。这是“变数”,我们要确保“常数”,扩大“变数”。

2013第一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阿纳·奎兹的作品 《自然中的混沌》,©FAT

FAT:非常感谢斯馆,您说到的好几个要点让我很感动。当您提到明代的丝绸出口时,我一直在想,这次的纤维展中有很老的作品同时也有很新的,技能可以很老,也可以是全新的,对于我来说,很像万曼先生当时提的一个理念“古代全球”。而大家很容易忘记这一段非常重要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似乎一直在提全球化,感觉是把地方重新推出,比如您提的特色小镇。

浙江美术馆长:对,中国十六世纪的时候,全球流入到中国的白银是7千吨到1万吨,全球一半的白银都流到中国。但遗憾的是,因为当时推行封闭政策,又加上思想上的禁锢,后来这个发展势头终止了,没有延续下去。1644年明朝灭亡,清政府采取的又是闭关锁国。中国原本已经走在全球先列的,在西方工业革命还没兴起的时候,我们的工业产品已经独领风骚。现在美国算什么?当时全球一半的白银到我们这边。哥伦布算什么?我们有郑和下西洋,拥有如此伟大的航海技术,这么高超的造船技能。但我们是海禁政策,老百姓不能拥有出海的船,把船都毁掉。郑和下西洋,也不是从贸易角度,而是“朝贡”思维的需要,带着一种宣扬大明王朝的使命。反过来讲,艺术的重要性就在这里,为什么西方的工业革命与文艺复兴有很大关系。文艺复兴的最大功劳是解放了思想,任何人都可以吧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而中国则是在封闭,谁有发明就是异端,像中世纪一样。纤维艺术要承担的职能就是要打开视野,解放思想,接受一些新的观念。

2013第一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弗朗索瓦·戴罗 《地毯--套房2013》,©FAT

FAT:这一届题为“我织我在”,其中有一个重点是放在“地方”,生产的地方、织造的地方。可能接近您说的特色小镇。不管像是纺织的柯桥,还是在做袜业的大唐,一直作为丝绸产地的苏州,以及重要丝绸品牌驻扎的杭州。以前胡雪岩的第一桶金就是打造了中国丝绸出口。

浙江美术馆长:你讲到大唐,我是诸暨人,对大唐非常了解。大唐建镇的时候我就在诸暨市委工作。大唐从小村庄到具有相当规模的镇,袜业产量非常大,但它缺的恰恰就是艺术,缺高端的自主品牌。这也是中国存在的一个大问题,工业产品的低端化,没多少钱赚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我们的袜子出口很便宜,做袜子的厂家在袜子上赚的钱微乎其微,少得可怜,出口之后的价格,别人可以翻好多倍,为什么?人家就有那么高的价钱可以卖,就凭两点,一个是艺术审美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品牌问题。丝绸的衰落的根本原因也是如此,我们没有把它做成艺术品,没有做成时尚、品牌。所做的还是明代那个时候的样子,出口原材料,最多出口粗加工的一些产品。既然中国经济已经强盛了,我们要来关注“缺少艺术,缺少美”这个普遍性问题,包括建筑等行业。对于纤维艺术展来说,不是说所有参展的作品都是非常高水平的,但它是打开一扇门,带来一阵冲击,吹来一阵风,从某一个点上引发思考,激发想象力和原创力。

2013第一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刘俐蕴的作品《联结》,©FAT

FAT:有趣的一点是,在泛当代的这样的艺术状况下,你可以回到一个可以上手的艺术,可以不受时间感限定的技能。这好像与书法有类似的时间感。然而它对于现在的美术馆里来说,我觉得有时候挺两难的,因为它不潮流。一方面并不以一个似乎可以和此刻对接的“当代”来定义,而是以一种门类;同时又没有传统艺术那样的观众基础。

浙江美术馆长:对,如何把“两难”转化为左右逢源是一个难题。这一方面就关系到我们的品牌推广和公共教育,要有经常性的品牌推广活动,很多人只要点拨一下就可能懂其中的奥妙,如果只是看展览的话,只能是走马观花,是得不到其中的奥秘的。浙江美术馆举办的敦煌艺术展,这是很难复制的,不能把它与其它展览相提并论,因为这有特殊性,它的群众基础不一样,它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我们所讲的两端,敦煌艺术展都做到了,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普通观众,总要来看的。一般人不懂艺术,来看看佛像也好。还有,那次展览分两批有40多个专业讲解员,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出来。假如“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也能培养一批专业的讲解员,一天为观众讲解几场,效果肯定很好。由于展期比较长,也可以培养一批志愿者讲解员,先了解,先备课,要对作品充满感情,有热爱才会讲得好。美术馆和博物馆不同,博物馆是可以培养专业讲解员的,因为它的展览时间都比较长,而美术馆展览更换频率比较高,即使有专业讲解员也不可能对每一件作品都了解。但是纤维艺术展就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尝试,甚至可以让观众写他们对某件艺术品的观感,给他们一定的评比鼓励。然后把这些评论给国外的艺术家,让他们看中国的观众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作品的,作为一份礼物送给他,他就觉得在中国遇到知音了,很重视他的艺术,不同层次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作品,我觉得他收到会很开心。假如我的书法在国外展览,有国外的美术馆把他们国家观众的评论给我看,我也会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