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台湾原住民鲁凯族的峨冷·鲁鲁安 | 我织我在▷第二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参展艺术家


“透过编织的行动串联缝补心灵的伤口”

峨冷·鲁鲁安(Eleng Luluan),汉名安圣惠
1968-
台湾屏东鲁凯族好茶部落、雾台部落人。
内埔农工家政科毕业,为台东艺术家群落“意识部落”的成员之一,擅长运用漂流木、植物纤维等自然媒材进行创作。


环绕部落的星图:峨冷.鲁鲁安的〈生命记忆的碎形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蔡慧婷


"保罗克利(Paul Klee)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入神地注视的事物旁离去,他凝视著远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著尸骸,将他们抛弃在他们的眼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猛烈地吹击著天使的翅膀,以致他也无法把他们收拢。这场风暴无可抗拒地将天使刮向他背向的未来,在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堆积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班雅明


在班雅明对于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幅1920年保罗克利所画水彩画的诠释裡,碎片也代表了历史的过程,每一个事件都像是一块碎片缝补在另外一块碎片之上。班雅明说的历史过程的天使就像是峨冷的碎形图,是在现代化进步的历史进程裡的部落情境。
缝补完整的心灵地图


碎形图系列原本是峨冷·鲁鲁安(安圣惠)2008年以家族母亲编织记忆的作品创作计画,试图透过仪式来整理与纪念自己对于部落与母亲的爱。在八八水灾之后,这系列有了更深沉的意涵,部落与家族的凝聚力,彷彿重新在艺术的编织裡找到了一种属于个人的转化仪式,也是转化部落大地之母创伤的疗癒仪式。而仪式内容的母题是编织与围绕之舞。


在早期捡拾漂流木製作装置的过程裡,她偶然地使用了椰子树的纤维,事隔多年在2007年花莲糖厂製作的纤维艺术作品中开始以椰子纤维为主要的创作媒材。碎形图的概念是她偶然看到文章裡提到的概念,震惊地发现那不就像是她所缝补的椰子树皮。峨冷说那就像是大自然已经编织好的布片,一面用缝补渔网的铁钩穿越每一片看起来像是皮革的碎片,一面编织时,她的碎形图就形成了。


碎形(fractal)概念是七十年代学者提出来的数学理论。看似不规则零碎的局部,其实是在一个规则的结构裡不断地重覆。以蕨类为例,生物叶形涡漩纹的放大,局部即全形。大自然展现了祂的神奇,看似细微不规则的局部,事实上是存在于在一个更大的秩序之中。类似混吨原理的基本原理,一切可以用数学函数公式来计算,生命的本质原来仅是纯粹理性的神秘之力。

柔韧的生命力再现
2011年展于高苑科技大学艺文中心并获第十届台新艺术奖第一季提名作品的个展“生命记忆的碎形图,静静等待”,峨冷˙鲁鲁安的作品从原本缠绕不去的綑绑肌理慢慢地转化成环绕的新意像。环绕,如同日治时期雾台部落曾经有的编织屋是部落女性共同工作室,传统手艺中用围绕将大自然纤维组织成完整的整体,祭仪中手牵手围绕的圆圈,双手拥抱的弧度。作品《裸露的灵魂》便是彷若双手环绕的圆弧不断地围绕所组成,是众人的拥抱,也是围绕部落的生物圈意像。浑圆沉静的圆弧意像,也近似行星运转的轨迹图,犹如循环与永无止境的墨比斯环。

灾后艺术家的碎形图系列有了转变,原来的碎形图像是西方女性艺术裡的编织被单,灾后创作的碎形图像转换成植物根茎式的生物型模组,而这原型是从传统百合花饰变形而来。传统鲁凯族的百合花饰,除了会将整朵百合花装饰头饰,在额头上也会有百合花瓣组成锯齿状饰边,而非百合花盛开的季节,就用白纸剪成花瓣状代表。也因此,在八八水灾后製作的碎形图的生物感很强,组件原型就是借用植物意像的生命力来呈现,彷彿艺术家试图赋与艺术作品应有的疗癒与祈福责任,希冀透过艺术转化的力量,赋予万物有灵柔韧继续生长的灵力。碎形碰触了生物原始的基础,彷若分子生物学的实验科学家,具有实验精神的前卫艺术家必从前线带回进步艺术的秘密信息。碎形如同艺术史上的无形式(formless),在视觉心理上它或许呈现了美学历程与集体无意识交逢的混吨,艺术家旅程中应当走向具形化,也就是发展出碎形图的生物生命整体,才不会迷失在无形式的混吨万花筒世界。

除了生物感之外,材质问题也是观看此回碎形图系列必有的观看刺点。峨冷作品的材质取材,具有勇敢的实验性,她敢于使用漂流木与木头雕刻之外的新材质,除了椰子纤维之外,此回创作她增加了由管芒花所编织成的地毯,剧场环境感强烈,引起众人侧目。

家屋形式的转化与意义
“家屋”是这几年峨冷作品的重要原型。2008年峨冷曾经在高美馆展出公共艺术作品〈如果不在这裡应该在那裡?〉作品使用海螺意像是家屋系列的延展与转化。海螺在很多传统社会裡具有特殊宗教意义,其发出的声音是对祈祷者的呼唤。此作品将微小放大,是倾听意识扩展心灵之耳的拟仿物,却也是艺术家对于家的寓意与转化。括弧内所指各种人称,在抽象呈现是指向神圣祭仪中的家人、亲属、头目、巫师、围绕者等参与者,在观者现场则是观众。传统原住民部落的家屋是神圣空间,也是沉重而甜蜜的负担。离开部落流浪的艺术家,就像是背著海螺到处旅行的旅程。

几年前峨冷创作的《大地儿女》系列作品呈现让人震慑的大地之母力量。她的作品在空间处理上较庞大、高度都高于人身高度,以类似家屋的高度视野来处理,而不仅是平视的角度,这是她的作品器度不同于一般人的重要原因。而在今年的个展中,她大量使用悬挂方式展示作品,而产生犹如动力雕塑般的微转,犹如自然中的和风吹拂草木的树叶微微的舞动之姿。作品〈去舞会的少女〉就像是自然舞动的少女。峨冷描述作品的意像是年近中年的她看见部落母亲陪伴青春如百合绽开的少女盛装参加仪式的场景,而感伤时间与青春之流逝。峨冷用作品转化传统长者的严肃说教,亲手为下一代戴上头饰。

为什麽要将作品“悬挂”起来?这是属于鲁凯族的语言艺术,母语称呼的“家”就叫做“灵魂悬挂的地方”,具有放置、安放、存放的多义性。裸露的灵魂状态也是经历八八水灾后无家状态的部落集体无意识,好像体内来自父亲雾台部落的巫师血液和母亲的旧好茶么女头目的使命感,都在召唤她去创造仪式去缝补受伤的部落灵魂。

环绕与悬挂的主题—家,最终都是生命中圆圈的核心—爱。部落的记忆与母亲的爱是艺术家要处理的母题,而更大的部落与母亲,是土地。透过象徵土地粗朴与沉稳大自然材质,透过编织的行动串联缝补心灵的伤口,彷彿继续部落母亲编织的爱,召唤在山上一起放羊、歌唱、游戏、採集植物的记忆。雕塑和纤维艺术都是触觉材质的艺术创作,她要重现的正是属于旧好茶部落植物採集的身体记忆与秋芒盛开的视觉经验。而这也有可能是纤维艺术中感官触觉与心灵记忆的联觉(synesthesia)效果与大脑记忆体的整合有关,使得触觉主导的编织往往带有疗癒潜能。在艺术过程中是强调感觉统合的整体艺术,而不仅是单一视觉的艺术。


“我的肚脐在那裡”,峨冷˙鲁鲁安如是说。英雄的旅程也是泛文化神话的普遍英雄故事原型。一个战士初始切断脐带与家乡隔离,进入成长仪式与冒险的旅程;有一天她也将面临内在声音的呼唤,回归内心真正的故乡。



原载于:http://artmagazine.com.tw/ArtCritic/article112.html